当文学变成了一门专业课程,也就是走入了坟墓。文学当然需要被研究、被分析,可是当文学变成研究对象的时候,也说明它到了博物馆时期了,不再是活在民间的一个力量。
陶渊明也不是花季当中的花,他只是努力地准备花季要出现的一个讯号而已,所以他的诗歌形式并不完美。他写“人生无根蒂,漂如陌上尘”,这中间给我们的感动,全部是内容上的感动。
“文以载道”是说所谓最好的文学就是把你心里面的话直接讲出来,不要修饰,不要有任何形式上的思考。可是所谓不要修饰是最难的。朱自清的《背影》可以说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文学。这么多年,这么多散文,很少看到哪篇散文敢这样写,简单到好像没有形式。我们认为的不修饰,其实是文学上最难的形式。
唐朝所有的诗人都有这种特征,就是巨大的自负与巨大的孤独,这当然是时代的特征。
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。长风几万里,吹度玉门关。”(李白《关山月》)唐代能产生这样的诗句,是因为当时的诗人们到了戈壁。初唐时有一类诗,现在被叫做“边塞诗”,也就是“边疆塞外诗”。
“边塞诗”非常重要。中国文人很少有机会到塞外去,很少有机会把生命放到旷野上去冒险,去试探自己生命的极限。宋朝以后,文人写诗都是在书房里。我觉得唐诗当中有一个精神是出走和流浪,是以个人去面对自己的孤独感。
唐朝开国的“李家”的母系全部是鲜卑族,不是汉族,所以他们有意地促使汉族通过婚姻跟另外一个游牧民族不断混合,产生与农业社会不同的生命情调。
唐朝有一种游牧民族的华丽,游牧民族的歌舞都非常强烈,他们追求的都是感官上的愉悦。汉族那种来源于土地的稳定性相比起来有一点迂腐、保守。
从边塞诗又发展出了“贵游文学”,“贵游文学”就非常敢于去描述生活上的挥霍与奢侈,它非常华丽。而汉乐府诗非常朴素,就像生命简单到没有任何装饰。
农业伦理真是非常神奇,里面有一种道德性,认为美是一种骚动,美是一种不安分,所以它非常害怕美。唐朝是唯一一个觉得美可以被大声赞美的时代。
唐代的诗人,所体会到的宇宙意识是每个人都觉得天地悠悠与自己的生命有关。这是空间跟时间的放大状态。从注重视觉经验和身体经验的“边塞诗”,到书写奢侈与华美的“贵游文学”,再到“侠”,是初唐文学的发展脉络。
虬髯客这些人跟着李世民打天下,打完天下以后不愿意被封官,然后在荒沙漫漫的旷野上告别。到现在这还是武侠电影中让人觉得很美的东西,这里面有一种侠的精神,而那个侠就是肝胆相照。可是该走的时候他就走了,没有任何人世间的依恋。
侠的精神来自春秋战国的墨家,侠的精神在中央政权非常稳定的时代,是最受忌讳的。凡是侠大概都有打天下的可能性,所以中央政权很害怕侠。可是即位之前的唐太宗,身边全是侠,他取得帝位以后这些人就离开了。他们觉得自己不是治国的人才,宁愿去浪迹天涯,这中间就有了美学意义。
所以,我们处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之中,就是生命的个体强度跟群体的相互依赖感之间常常找不到平衡。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唐朝?很可能是因为群体的依赖感到了一定程度,个人的潜能已经无法得到释放,所以唐朝出现了。
《全唐诗》,提到《春江花月夜》这首诗,说这篇是“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”。“春江花月夜”好像变成了美好时光、黄金岁月的代名词。张若虚写了这首诗以后,这个名称就延续下来。
“下马饮君酒,问君何所之。君言不得意,归卧南山陲。”(王维《送别》)他们总是在路上碰到人,就喝一杯酒,变成好朋友,然后擦肩而过,又回到各自的孤独,这里面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的生命意向。
《登幽州台歌》中的“念天地之悠悠”也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、无限的时间跟空间里的茫然性。我觉得茫然绝对不是悲哀,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。狂喜与悲哀同样大,征服的狂喜之后是茫然,因为不知道下面还要往哪里去,面对着一个大空白。
“空里流霜不觉飞,汀上白沙看不见”,一步一步推到“空”的本质,当水天一色的时候,变成绝对的“空”。生命状态处于空之中,本质因素就会出来。这是《春江花月夜》第一段当中最重的句子。
唐诗好就好在可以伟大,也可以平凡、简单,因为它什么都可以包容。如果选择性太强,格局就不会大。比如南宋的词,非常美,非常精致,但包容性很小,只能写西湖旁边的一些小事情。而唐朝就很特别,灿烂到极致,残酷到极致。我们常说“大唐”,“大”就是包容。
“不知江月待何人。”其中的“待”,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字,这里的等待是指江山有待,他觉得江山在等什么人。我们回想一下,当陈子昂站在历史的一个高峰上,说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,他之所以如此自负,是因为他觉得江山等到他了,在古人与来者之间,他是被等到的那个人。生命卑微地幻灭着,一代又一代,可是有几个人物的生命是发亮的,是会被记住的?
在青少年世界里,诗很重要;在成人世界里,诗在急速流失。这是成人世界的一个遗憾。没有了这个部分,生命就会变得枯燥。
文学与艺术或者说美的世界,对人生最大的贡献,是把我们带到一个不功利的状态。所谓“功利”,就是每个人囿于自身的角色定位,无法去理解他人。文学与艺术会使人转换,从他者的立场与角度来观察生命现象。设身处地是最合适的爱的基础。只有设身处地才会产生爱。那些攻击、对立,都是因为没有设身处地。
小说最大的忌讳,是写到一个人的时候,作者跳出来说这个人物如何如何。文学上的大忌,就是作者现身。在《长干行》中,李白戴了一个妾的面具。这是一个很高明的手法,从头到尾读者都没有抵抗,读者不觉得这是李白,认为说话的人就是“妾”。
“抱柱信”就是尾生之信,他跟一个人约在桥边,那个人一直没有来,涨潮了,他还抱着柱子没有走,最后被淹死了。这是一个寓言。年轻学生听到这个故事,觉得好愚蠢。在中国的历史上,“抱柱信”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,因为一个信诺而死,极其缠绵与凄厉。
日本电影《下一站天国》也有类似的表现手法,影片假设人去世以后,到天国之前,要到一个地方,有一个办公厅要帮你解决,问你这一生不管活多久,有没有一个定格的时刻是特别想要回忆的,有的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,有的人比较确定,那个定格很快就找到了,找到以后,他们会帮你复原场景,然后让你再拍一张照片。这张照片就是带到天国去的护照,所谓的天国,就是这一生那个愿意定格的回忆。
我们的文学传统不太敢触碰私情,比如《陈情表》,讲的是孝道、报恩,一种情感要被扩大到某种状态,才被认可,才可以放在正统里作为典范。一种文化里面,如果私情没有办法被肯定,其他的大爱就会空洞、虚假。私情本身是社会伦理架构里面非常重要的因素。所谓的忠与孝都是大爱,但是如果我们不去眷顾这样一个女性,体会她看似微不足道的情感遗憾,那个大爱也很可疑,就会被架空。
又闻子规啼夜月”,在夜晚的月光下听到子规鸟的啼叫。巴蜀的皇帝死后化为鸟,也就是望帝,不断地叫,一直把春天叫回来。
晚唐的诗歌很有趣,是繁华过了以后,对繁华的追忆,等于生命同时看到荷叶生与荷叶枯,眷恋与舍得两种情感都有,这其实是扩大了的生命经验。如果生命只能够面对春夏,不能够面对秋冬,也是不成熟的生命。
李商隐的诗最大的特征是把故事全部抽离。荷叶在什么地方,当时是什么时间,他都不太界定,对事物是比较抽象的描述。可以说晚唐的诗摆脱了叙事诗的限制。
李商隐写过很多无题诗。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中国诗人写过这么多无题诗。为什么叫做无题?因为他根本不是在叙事。如果不是叙事,题目就不重要,而成为一种象征。李商隐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与社会的世俗隔离开来,在这个过程中,他的内心情感经历了一个不可言喻的转变。之所以说不可言喻,是因为可能世俗道德不能够了解,最后他决定用最孤独的方式实现自我完成,就像把心脏贴在玫瑰的刺上去唱歌的夜莺一样。这是他对自己生命的一个完成,所以他的孤独、苍凉与美丽都是他自己的,与他人无关。
你会发现李商隐写的春蚕到死与蜡炬成灰,更大的意义是说生命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值得付出的对象。只有有这样一个对象,生命怎么去受苦,都是快乐。在这种付出中,生命会饱满,获得意义,如果找不到这个对象,反而是悲哀的。
春蚕到死、蜡炬成灰。这其实是一种快乐,我觉得蜡炬成灰与春蚕到死都在讲热情,而不是悲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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